國際勞工活動

火大，不滅火！──記英國消防隊員工會的罷工／邱毓斌（英國愛賽克斯Essex大學社會系博士班）

緣起：消防員要罷工？         真是不能想像，消防隊員也能，而且也會發動罷工。更令人驚奇的是，這不是第一次了。         上一次英國的消防隊員總罷工是在1977年。二十五年來，薪資計算公式沒有任何調整，根據消防隊工會（Fire Brigades Union, FBU）兩年前委託的研究報告指出，英國消防隊員的薪資遠低於專業人員（如火車駕駛）的薪資，許多消防隊員因此要兼差才得以負擔家庭基本生計，報告指出調薪幅度應該是40%。經過一年多的爭取，新工黨政府仍然不願意面對他們的調薪訴求。         雖然，英國現在的執政黨叫做「新工黨」，首相布來爾的態度相當強硬──跟八零年代保守黨的柴契爾夫人對待礦工工會一樣，徵調軍隊在罷工期間擔任消防工作；而且說：要調薪可以，頂多調整4%，而且分四年，而且要增加任何一塊錢薪水的前提，就是要將消防隊的工作「現代化」。這不說還好，一說對消防隊員簡直是汙辱，一年調1%還遠遠跟不上通貨膨脹，根本就是減薪。於是，消防隊工會在2002年10月18日進行罷工投票，高達87.6%的會員同意罷工。         罷工投票通過後，消防隊員工會仍持續跟雇主團體（由各縣市政府的代表組成）進行協商，但是中央政府否決了他們提出的各項折衷方案。於是，FBU在11月14、15兩日展開第一次的罷工。第二波在11月22日到30日，一共八天。 原訂於12月17日到24日耶誕夜的第三波罷工則延後，預計下次罷工時間會在2003年一月底。         你／妳或許會以為消防隊員要求40%這麼高的調幅，一定沒什麼人支持對不對？結果，在英國始終有超過一半的民意支持他們的行動。這或許跟英國社會收入的逐漸兩極化有關，特別是公共服務業的勞工，像公務員、警察、老師、護士等等，在經過保守黨十七年執政後，收入被壓低，許多人在成家之後都被迫要兼差才能付得起房貸。 罷工期間，朋友寫信給我說他們鎮上的消防隊前面掛著一張布條：「如果你不贊成我們罷工，請靠邊停車，告訴我們為什麼。」結果朋友在旁站了半天，不僅沒人停車，計算的結果，平均每五輛經過的車子中就有兩三輛鳴喇叭表示支持的，場面壯觀。這在台灣還真是難想像啊！「飼老鼠咬布袋？」──新工黨對上新工會         這個罷工有趣在於：它是工黨上台以來，第一個成功讓新工黨與工會的關係成為公眾討論議題的罷工行動。         在保守黨執政時期，國會通過了許多削弱工會的法令，比如說，罷工議題僅限於事業單位裡的「調整事項」，所以像同情罷工、政治罷工的權力都被取消；又比如說，原本一個工會進行罷工的時候，其他身份的人只要獲得工會同意就可以加入罷工糾察線的行列，以表達支持；像我的許多老師，都說他們在70與80年代的時候，曾經多次加入其他工會的罷工糾察線，但是現在都變成非法行為。諸如此類的修法，工會的尚方寶劍只剩下美工刀的功能，工會力量自然大為受損。 　　1997年新工黨上台之後，許多工會幹部開始推動工會法令的修改，也成立了一個修法聯盟。可是以布來爾為首的新工黨卻不鳥這群工會幹部，原來，新工黨加上了個「新」字，卻不想回頭走舊路。布來爾的工會策略基本上試想甩掉工會的控制，比如說逐步降低對於工會的財務倚賴，所以他現在極力推動政黨公費制度。他也曾在去年發言暗示工會是公共服務改革路上的搗蛋份子，搞得支持他的英國總工會秘書長約翰˙孟克（John Monk）也跳出來抗議，後來是靠唐寧街十號（首相官邸）一堆秘書出來安撫才沒事。         基本上，工黨畢竟是英國各工會在1899年創立的，一百多年的關係沒那麼順利可以擺脫，況且許多工黨議員在各選區仍然要靠工會的經費與支持才選得上，所以許多左翼議員仍然箝制布來爾，叫他不可太過分。同時自去年以來，一些工會改選的結果，布來爾派紛紛敗下陣來，改由激進派當家，讓這個問題在工黨內部開始更為激化。          就外部來說，國會裡又有積極想要捲土重來的保守黨以及虎視眈眈的自由民主黨隨侍在側。所以，布來爾首相冒的險是，如果對於消防員工會太軟弱，那剛好被保守黨或自民黨捉個正著，說你的「第三條路」是假的（那還真的可惜了布來爾陣營這麼多年努力執行新自由主義政策！1）那新工黨執政後續會有危機出現。反過來說，如果對於消防隊員太強硬，那麼在新工黨與資本家的結盟尚未穩固，工黨內部又仍多需工會支持的情形下，那同樣工黨也會出現執政危機。          回顧過去二十年的英國政治，1979年工黨下台保守黨上台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因為當時工黨無力處理公務系統工會罷工。1984與85年，保守黨柴契爾成功鎮壓全國礦工的總罷工，讓保守黨得以繼續執政十幾年。所以，現在媒體都在猜，這場罷工的結果到底會是七九年模式，還是八四年模式？不過，可以想見，兩種都對布來爾政權是很大的挑戰就是了。         另外還有一個插曲，工黨政府這次負責談判的是副首相約翰˙普列史考特（John Prescott）。他在一篇文章裡面說：「『資本家是好人，工人階級是壞蛋』，唉，工黨你每次都這樣說！......被逼到現在，我們工會唯一能做的就是罷工！我們相信千千萬萬的人民一定會支持我們的鬥爭到底！！」2看到這裡，妳／你有沒有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工黨政府對工會的談判代表會寫出這樣的話？沒錯，這正是普列史考特寫的──是他在1966年海員罷工時寫的一篇文宣。原來，這位副首相是典型工會培養出來的政治人物，他早年靠著工會的獎學金，讀完曾經培養許多工會領袖的牛津大學羅斯金學院(Ruskin College)，畢業之後在海員工會是相當活躍的角色。這真是符合我們常說的：「飼老鼠，咬布袋」，某種程度，這句話不只適用在普列史考特身上，也挺適用在整個工黨上頭。公共服務的「現代化」：另一個辯論的重點         新工黨說要消防隊需要「現代化」，否則加薪免談。其主要內容包括了：引進部分工時(part-time)以及僅受過初級訓練的消防隊員來擔任不需高技術的工作、降低夜班執勤、與醫療人員與警察共用一個勤務指揮中心、增長加班時數等等。這「現代化」美其名說是要強調兩性工作平等，促進女性參與消防工作、增加社區參與、節省資源等等。其實，清楚人力資源管理的人（或者，曾經歷過所謂「企業改造」的員工）會很清楚，這其實叫做「裁員、減薪、增長工作時間、加大工作負擔」。         一位工業關係的教授就此對工黨提出批評，他說這種現代化其實一點都不現代化，只是重現十九世紀赤裸的資本主義的精神罷了。有名的「泰勒式管理」（或稱科學式管理）在一百多年前就提出了三大原則：降低成本、增加生產、以及增強管理控制。要達成這些原則，需要拆解工作複雜性、降低工作專業性、降低勞工的工作自主性。而工黨所提出的現代化計劃的背後正是這些原則。他說消防隊工會從十年前就開始推動一些改革，比如「兩性平等工作計劃」，也大力禁止在以男性為主的消防隊出現色情刊物。而且早就推動新消防法的立法工作，讓消防隊與社區關係更為密切。這位教授說：「消防隊工會比政府更早推動改革工作，因為他們從日常工作中知道他們要的改革是什麼。政府應該知道這些改革的重點在於，需要足夠時間以及更多的投資，而不該是去消滅這個工會。」         工會對此也不甘示弱，把整個工會版的「現代化」改革也放在工會網站上，對此與政府展開辯論。篇幅所限，這裡就不贅述了。一個活躍的工會──廣闊的工會意識         英國消防隊工會（FBU）總共有五萬兩千個會員，遍佈全英各地。這是一個自主性很高的工會組織，而且相當活躍。我們可以從下面的一些例子看出來這個工會的特別之處：          FBU的秘書長叫安迪˙吉爾克利斯特（Andy Gilchrist），他是那種一心一意要把工黨奪回到工會手中的積極份子。他的戰術相當靈活，一會兒硬，一會兒軟，基本上社會的支持度算蠻高的。些右派小報想要從他祖宗八代找出一些縫隙可以好好攻擊，像他是不是住豪宅、是不是讀貴族學校，連出差住什麼旅館都要查，可惜這個傢伙就是一個從基層消防員幹起的普通人。在抗爭期間，他的家人飽受騷擾與跟蹤，搞得FBU理事長露絲˙溫特絲（Ruth Winters）捉狂，發表新聞稿說：「我們絕對不會袖手旁觀看著我們秘書長以及他的家人受到騷擾！我們不會公開處理這件事，我警告這些人，我們會跟你們私了。」         英國政府雖不答應消防員調薪，可倒是替所有副隊長級以上的消防隊領導幹部調了薪水。格拉斯哥消防隊長寄聖誕賀卡給所有的隊員，結果工會發動隊員把賀卡都寄回給他，表示不願接受他的祝福，還說這張卡片應該寄到「陽光照耀不到的陰暗角落（垃圾堆）」去才是。         為了這場抗爭，消防隊工會還推出單曲CD，叫做「記得這些英雄！（Remember the Heroes）」。在工會網站首頁4有這張CD的宣傳照片，是一位女消防員抱著小孩衝出火場！這在以男性為主的工會中，相當不容易。         消防隊員工會也在很早就對社會公佈罷工一天的社會損失成本，說：「這個政府寧願一天損失人民五百萬英鎊的納稅錢，也不願意給我們應得的東西。」及早因應政府可能有的抹黑，這招足供國內工會參考。此外，工會也提早跟會員說明了罷工時的日子是如何，各種可能突發的狀況，媒體可能的反應，如何爭取各多社會支持等等。         另外，我們從網站上的連結，可以看出工會的關心層面相當廣泛。除了防火專業以及英國及歐洲工會網站之外，包括了「全英國學生會」、「反納粹聯盟」、「南非人權行動網」、「核武裁軍聯盟」等等。911事件之後，FBU就明確宣佈反戰的立場，所以這次行動也獲得許多反戰陣營的團體或個人的支持，像12月初在我的學校有一場反戰集會，邀請了一位工黨議員演講，在他講話之前，主辦單位也特別請我們鎮上消防員工會的幹部來講話，這個幹部說：「我很遺憾這個政府逼迫我們走上罷工一途，我是一個社區感很強的人，跟我的很多同事一樣。因為這樣，我們才選擇來當消防員，我們也一直投入社區的許多服務工作。但是，這個政府寧願在去年調高國會議員的薪水百分之四十，寧願投入數千萬鎊取攻打伊拉克，寧願去製造一堆戰爭孤兒，卻不願正視我們的專業要求，我真的很遺憾。」結果，當然是贏得在場師生滿堂彩。         總之，廣闊的工會意識的結果，我們看到12月7日的遊行中，除了工會各界之外，還有許多團體的聲援，包括環保團體、人權團體、反戰團體、宗教團體等等均出現在隊伍裡面。團結力量大──其他工會的反應         2002年11月的時候，在英國的第四頻道有播一支紀錄遍片，回顧1984與85年的煤礦工會罷工。當時的煤礦工人口號是：「礦工，團結起來！我們，無人能敗！（Miners, United, We'll never be defeated!!）」但是，片中有位受訪者說，如果他們當年口號把礦工（miners）改成勞工（workers），或許就不會輸掉那場罷工。他說他們當年太「靠勢」了，因為礦工工會是二十世紀以來英國最強大的工會，以為單靠他們力量就可以獲勝。       現在英國的工會總算好像學到一些教訓──雖然慢了一些。英國總工會TUC於12月7日號召全國各工會一起發動這場聲援遊行，這是97年工黨上台後第一次的大規模工人遊行。TUC現任秘書長約翰˙孟克與明年即將接任的布蘭登˙巴柏（Brendan Barber）也都警告政府應當積極處理，而不該是阻撓任何協議的達成。另外，像最大工會UNISON(公共服務業)，運輸總工會(T&G)，也統統跳出來支持。雖然這十年來工會力量大為受損，但是，這些結合行動代表工會戰鬥性再度提高，這在英國就絕對會引起媒體注意了，因為英國從戰後幾次政治波動或政黨輪替，都跟工會脫不了關係。         不過，基本上，像TUC或UNISON，還是由傾向布來爾的保守派幹部當家，面對媒體追問要不要跟工黨翻臉時，都一直說：「我們要跟工黨站在一起來解決這個問題」。真要對工黨有更大的衝擊，得看有些大工會明年的改選。到時如果選出的人都像FBU秘書長安迪一樣說：「我們要讓工黨成為一個真正的工黨」的話，那布來爾鐵定會更麻煩了。「罷工糾察線」──兼談媒體的反應         從這次罷工中，我們可以比較了解這些所謂先進國家的工會運動是怎麼回事。像罷工一開始，許多對工會持敵意的媒體都跑到每個消防站去訪問個別消防員，想要套一些話可以來打擊整個工會的，但是這些站在消防隊前生火取暖的消防員，可都是個個支持工會，支持罷工決議，沒人講出違背工會決議的話。         還有，像台灣少見的現象「罷工糾察線」──就是工會會員會組成糾察站在工作場所外面，以確保沒人進廠去工作──也是英國媒體注意的焦點。因為政府宣佈，罷工期間由軍隊執行消防工作，但是軍方用的消防車是老式的，新的設備都在消防站裡，換言之，都在罷工糾察線後面，軍隊要用的話就得穿過罷工糾察線。於是，保守黨一天到晚要求布來爾承諾軍隊會越過罷工糾察線──像柴契爾八四年的時候一樣，但是布來爾則始終不敢鬆口，一直保證說軍方設備加上消防訓練學校裡的消防車夠用。連媒體去採訪軍方的指揮官，他也說他會尊重消防隊工會的罷工糾察線，不會造成軍人跟消防員的正面衝突。反正，可以深刻感受到英國社會對於罷工糾察線蠻當一回事的。想想，如果在台灣，我看罷工糾察線早就被鎮暴警察踩爛了，像當年遠化罷工一樣。         話說回來，連像BBC比較傾向支持政府的媒體，也都有一定程度地報導對工會正面的消息，不至於太離譜，許多畫面都呈現過往車輛猛按喇叭來支持罷工。罷工期間的死傷人數，媒體當然會把拿出來大作文章，但是也會去分析每一個死傷案例，在沒有罷工的時期會不會發生。在台灣，我都可以想像國內各大記者拿著麥克風在殯儀館追逐家屬，非得等到他們吐出兩句對消防員的詛咒才行的畫面。我只看到一則報紙報導有訪問到一位因車禍死亡的駕駛家屬，她說：「這真是一件悲劇，但我不認為這跟消防隊的罷工有關。」故事還在進行中.....         究竟這場抗爭的結局會是如何？還有待我們的觀察。至於，英國工會運動與新工黨的關係，更是變化萬千。有工會表示要支持布來爾，不然保守黨要是回來那更糟糕；有工會說非得給布來爾教訓不可，因為他的作為跟保守黨也沒什麼兩樣，該是另立新黨的時候了；當然也有人像FBU一樣，誓言把工黨變回真正的工黨。不管如何，從越來越多工會的批評聲浪，以及民眾對於工會的重新支持來看，新工黨的「第三條路」，顯然離所謂的康莊大道還有一段距離。          1 根據政治學者S. M. Lipset與G. Marks的研究，英國工黨是歐洲自九零年代以來向右轉最徹底的左翼政黨(Lipset and Marks, It didn't Happen Here: Why Socialism Failed in the United States, p.275)。另一個例子是布來爾不僅拒絕將瀕臨倒閉的鐵道公司重新國有化，還曾經寫信給羅馬尼亞政府，推薦一家英國公司去搜購他們的國營事業。         2 David Osler, 'The Ghost of Prescott Past', in Red Pepper, Jan/2003, p35, London.         3 Roger Seifert, 'Modernisation: Victorian-style', in Red Pepper, Jan/2003, p17, London.         4有興趣者可參閱消防隊員工會FBU官方網站：http://www.fbu.org.uk/index.html，以及消防員調薪行動網站：http://www.30kfirepay2.co.uk/nextpage.php （這個網站由一個會員自己架設，與工會配合相當好。其內容以及閱覽人數均超過工會官方網站，已成為英國工運界的一個傳奇。）         5 11月16日，Scotsman, 'Strike ends, but the stand-off continu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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